寺岛树书

赞美黑暗和未竟的造物。

黄金时代

父亲突然在亲人群里发一个视频,三个穿蓝色工装,戴黄色安全帽的工人背对镜头,站在五堆隆起的垃圾中间,缓慢从靠墙的垃圾山上捡出一个两个,转身抬手扔到铁丝筐里。屏幕两边露出两个巨大铁丝筐的一角,正中间的灰墙最上方挂着一个小牌子,塑料分选区。

没有人说话,五分钟后,他说,工人分选场地,发错了!

视频只有工人扔塑料残体的声音。其他一切,粗哑的交谈、橡胶底军绿色布鞋的脚声、被荒凉麦地吸收又释放的空旷郊外的噪音,一并包裹在强光般的沉默里。也许是父亲的手机旧了,白光给镜头蒙上一层隐约的水光。垃圾堆和抬起手臂的人在水中弯折,工人抬起沉压压的水,朝外抛出遗弃物,水把一切轻柔吞没。模糊中左边工人朝我瞥一眼,灰色安全帽带斜卡在嘴角,他定了一秒,又转过身去。

父亲站在他们身后,微微晃动镜头为同伴记录工作。铁皮工厂外铺着一片饥饿的麦地,银烂烂地荒着,和厂里立着的一把荒乱中年平分首都的尾气。一周后父亲左手大拇指被压缩机器割开,那张被用来证实工伤的图片中,从模糊的指根淌下一滩血。他被送到医院缝上十二针,线穿皮肉,像缝起一道黢黑的河流。城市垃圾繁盛,他必须待在工厂里养伤。多年前独自站在家乡的小河边,他举起手臂拍摄碧绿的溪水。水声冲刷起他的童年青年,洗得发白发亮,太轻太淡,以至父亲没看清,杨树边就升起一颗星星。

也许字一直是我最忠诚的听众,甚至由我操控它的背叛,以至现实生活之上,我哑口无言。我转钱过去。我说,爸爸,好好休息。

三月初和朋友回到北方,他要在湛蓝的故乡举办婚礼。婚礼前的清晨,我和d走到县城一座破旧的寺里,戴老花镜的老头卖给我们两张五元门票。只有一个佛殿,阳光挂在蛛网密布的窗柩,银色细尘滞在阴冷的半空。三张供台后,石塑佛像朝门外怒目圆睁,巨硕的视线越过我们,越过整座扁平的县城、人高低起伏的欲望,望向灰蓝的华北平原。穹宇在这个轨道边的屋子里撕下一块,时间咯吱咯吱,从崩裂的缝隙里爬出来。跪在暗黄的垫子上抬起头,横梁上镌着几阵糟朽的祥云。d指指供桌,上面有个插满竹签的笔直木筒。

穿灰色毛呢风衣的女人说,十元一签。我其实不想求签,忧惧抽出什么了不得的明晃晃的灾祸。d把木筒递给我,沉甸甸的竹签立在鼻尖,一股幽微、苦涩的气味翻滚起来。这样重而长的签很难摇出来,颠了几次,把最前面那支抽了出来。她瞥一眼签上的黑字,打开桌上锁住的木柜,从里面抽出两张纸给我们。十数列黑字,我的那张纸上最右写着:上吉,囚人出狱。

我和d爬上狭窄的塔顶,石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心事,黝黑的石板被人蹭得发亮。过午阳光从铁栏中透入,我们靠在巍峨的穿堂风里读纸上的命运。塔高而稍倾,如果长发公主从这里垂下头发,攀之而上的将是渭河的泥沙。

我的纸上写了一些端的是吉祥的话。好像是现在,又好像在将来。滑稽的是预言中即将降落的幸福比不幸更使我惴惴不安。多年里舔舐着失落长大的眼睛,看不进悬浮的光亮。

那天傍晚我们又去寺旁一公里不到的教堂,宗教散落在华北平原上,人们像捡麦粒一样捡拾信仰。教堂不到开放日,彩色玻璃上的石顶里倒豆子似的钻出鸽子,我们在后园的圣母塑像下转了几圈,慢慢到巷子外的城隍庙去。城隍庙前立着几棵华美的柳树,颀长俊逸,仿佛几架绿的放映机。我忽然想起离开北方之后,再也未见过春天新绿的枝条。风抬起柔软的绿枝,千千万万颗绿的影子重叠,哀伤、优美的摇晃。譬如千年前它吹起圣人干枯的袖口,湿润、半绿、半蓝、掺青、带黄,阳春的色彩是历史从未褪去的漆。柳叶的间隙里,远处横着一线云样的烟色山脉,炊烟从房角升起。 孩子们从树旁的石坡滑下去,滑进逐渐深稠的夜色,大声叫着,明天再来!

婚礼是个奇妙的空间。我和d拿着小相机在舞台边拍照,朋友的爱人站在红色台阶尽头。也许是早起劳累,婚车开过冷蓝的田野,也许是紧张,她雪白的脸上没有笑意。她比父母高出一些,两个老人端着她胳膊,像端着一捧锋利的雪,大家紧张地互相打量。朋友的父母是早年种地如今外出打工的农民,他父亲到了台上,盯着宴会厅墙壁油腻的排风扇,酱色的脸上浮起游离时空之外的呆愣。整场婚礼最使我难过的是朋友致辞,爱人握着捧花站在他身旁,他举着话筒流了很久眼泪。

朋友流泪时,我想起去年一起去吃麻辣烫。在没有任何传统的深市,这家店是他最心心念念的美食。那天吃完坐地铁,不知怎么聊起父母,大家同事两年,从来没有讲过这些。我只记得他说,要我先顾好自己。他站在台上流泪时,四十桌亲戚正热烈地吃菜,冷盘热盘流水价地上,他眼睛跳跃着落过灰扑扑的故乡。

我奇妙而畅通地完全感受到他眼神里交杂的无奈、叹息、不甘和苦尽甘来。他想起多年前在苦寒和酷热里读中学,读得皮肤皲裂、眼球突出,学校的水泥养猪场和黄绿印刷厂震天轰鸣。三百头猪进食时他们也在食堂里埋头吃饭,印刷厂的污水把学校后山的小溪染蓝,像沾在他手上的蓝墨水。跋过这许多年的深水,他挽起裤脚走上河滩。泥土干燥温暖,像想象里的春天。

他长得比父母都高大,也许是北方的严寒把老人逐渐压弯了。他们是村头两块过度播种过度丰收的土地,乳房下垂、皮肉松弛。因为剥出过多粮食,他们度过饥荒的晚年。司仪说,现在请两对父母面向自己的爱人。泥土面对泥土时,流经他们的粪水滋养着生育。

早先有人说,希望爱情照拂我,以此助我渡过生活种种幽暗。爱情不一定是解药,爱却是人梦寐以求的致幻剂。不论它在人身上如何晕开,起初我们都抱着彩虹的愿景。也许是预想过太多错落,又是尽我所能而无所求取,今朝醉或明日醒,我都能接受。去实践一些精美的理论,是爱的一种课题。是尊重、成全、珍爱我自己,重新发现我的富有、挖掘我的深井。譬如理论是悬挂在穹宇的金色果实,我虽不能摘取,低头时也明白它光芒万丈。

他的美德是成为他,我的美德是成为我。阅不阅读、结不结果,都不紧要。把我倾倒在你身上,或者你向世界下雨。

C师给我发去年夏晚一同走过的街道,如今长出交影凌乱的枝杈。黄灯一照,像一杯泼在地上的茶,浮动两根枯荷。思及彼时在长凳上抽烟、言语,绝好的夏夜。生活中种植着一些神性时刻,时间在原地被无限拉长。

朋友发几张小女儿的照片,去年见到的时候尚在襁褓里,现在穿着黄粉春装,已经可以自己走路了。朋友说,下次见她都该上学啦。我猛然意识到朋友在时间里孕育起一个孩子。乳汁流一千次,牙齿只长三粒,母亲衰老一分米。

时间是在阴影里打捞暴雨、庄稼、扬尘和母亲。

小波忌日那天,我在自行车上想起黄金时代。


我一直记得一个昏沉的午后,父亲停下电动车,我们在花坛里摘像玫瑰的月季。银暗的雨丝飘下来,沿着有些腐烂的玫色花朵凝出一串水珠。那天起了潮湿的灰雾,挂在两边的高压线上。我反坐在电动车后座,父亲向前时,我在后退。后来南水北调的河道修过这里,公路翻新,沿河的大斜坡上总有许多白色大鸟。


我们从城西的平房里出来,父亲在石臼里和好煤,把两袋面粉放平堆在墙角。丰满的面粉袋像母亲的大腿,白腻、细韧,面粉袋洗干净晒好,用来装下次搬家的家具。平房区的厕所没有隔间,拐进水泥墙,被沤得黄绿墙跟下,每隔三步挖一个灰色的坑。没有垃圾桶、挡板、冲水按钮。大家蹲下时面面相觑,聊几句闲话,身边堆着高耸的纸团,挥手驱散围绕屁股打转的绿头苍蝇。我穿行在性、繁殖和排泄过度暴露的人生里,没有武器,太阳汹涌。朝西掀起柳树,那是我的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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