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岛树书

赞美黑暗和未竟的造物。

在淡蓝色的珐琅上


那时坐着切芹菜,手机架在盛土豆的黑色塑料筐一角,倒扣着播放癌症楼。筐里还剩七个发了芽的土豆,黑色塑料袋撕开铺在筐底。机械女声念道,“……他离开她那里的时候,一边走一边想,觉得自己正走在两大永恒范畴之间。一边是注定死亡者的名单,一边是永久性的流放。永久性的,像星辰一样,像银河一样。”声音冷峻,复述俄人在西伯利亚高原风干几十年的心灵,像根生锈的铁丝在黄泥墙壁上划。

芹菜叶掐下来,清油炒或香油拌,味涩、粗糙,摘时爽利清脆,一叠叠堆在脚边。这屋子阴冷黝黑,天花板的吊扇勾着墙皮,一半掉在墙外,朝南的角落堆着暗沉的蜂窝煤。早年煤刚打出来,看上去湿重黑亮,像一卷黑色天鹅绒,闪着银色细光。如今煤干瘪晦涩,窝孔打得不好,火钳一夹就断,烧得也快许多。烧成一大锅小米,得换两颗新煤。六根芹菜握一把,切五次,分六段。案板用得久,中间陷出一个小坑,木板被细细剁出许多簇。灯泡绽开了,黄光柔和单薄,看不仔细以为是一捧肉末。芹菜杆秀绿、藕断丝连,切出碧汪汪的水,芹菜杆堆成一座小而翠绿的山时,父亲站在水池边的木桌把豆腐切成标准正方体,沿菜刀背面推进铝盘。豆腐焯水前黏腻易碎,轮廓上淌着浑浊的白水。豆腐落进滚水里,一粒粒下沉、托起、旋转,沸腾出一线幽浓的白色,像是父亲在俯身降雪。

豆腐只在滚水里过十秒,捞出来倒进盘子里,由于热水击打,变得柔韧有弹性。三四个从盘子弹起掉到坑洼里,像滚落许多白色小房子。这一盘用来做小葱拌豆腐,倒入香油、鸡精、味精,铝盆一转,香气乒乒乓乓。切完芹菜给土豆、苦瓜、丝瓜削皮,之后再切豆干、豆腐皮、小葱、大葱、豆角、花菜、鸭血,把西兰花的皮和豆角的丝撕掉,剥三颗蒜,给两摞碗套上塑料袋。铝盘靠墙十字交错堆放,盘子年久弯曲,稍不留神会全部滑落。最上面放着一盘须没有摘完的葱头。

好笑的是看了十多年做菜煮饭,如今我是一样不会。也许是饮食不规律,对做饭更没有耐性,每每念起从前父亲做的吃食,口中生津,眼下时年日久,连味道也将要滑去了。

不好熬过的乡愁,最在舌尖。几时把我逼到自己去学,才是故乡真正将我放开,我也越过故乡了。

六月里朋友和我讲起一位老师,说她在小径与树言语,开题之后她们站在池边赏莲。老师喊她站到石头上去,风打过衣衫,荷动莲开,碧色幽幽,大家默默无语。那么今天的,赏莲,到此结束。老师这样说。太阳落尽,满池佛性深重,她和老师挥手告别。朋友读庄子,并不为解人生种种苦惑,我则功利心重,只想翻出个答案来。她说老师站在台上,好像和他们讲话,又像只和自己言语,像缕云似的。果真为了她这番话,我顿感解脱。相信世界有朵莲花永恒开着,比相信因果更紧要。

深市又来了几次台风,落在我时皆是小雨掩过,觉得甚是扫兴。去年台风来时,买了一盏绿色台灯。灯罩是斜斜低垂的白色花朵,玻璃粗糙厚重,洒着些雪粒。它来之前,我在木架上为它找好角落,想着窗外暴风急雨,黑蓝翻涌,它投出一角冷光,顺沿花瓣走落。没料到它刚打开我就头晕目眩,暖光暧昧不明,一坐下有如晕车。为此专意买了其他灯泡,三色调光,都无济于事。我把灯泡拧下来塞回盒子,灯罩扣在第二层,美丽廉价的流水制品,沉重、纤长。摘下头颅,就这么长长久久在架上瞎着。

今早雨过,海边又密密转起浓金的蜻蜓。我方骑车挨着绿藤经过,一藤两藤画出无尽的碧圆。一只贴着我额前擦过,一只在胸口急斜过去,上上下下翻旋不止。围栏里无人访寻的绿色,把有形的绿烹炒揉搓,勾着万物轮廓,细闻一场,块块面面上淌着些故乡经久的汁液。故乡的树是无人去闻的。只管它绿得发狂,蓝得恐怖,红得要从枝上跳下来与你玩耍,人是透明的几根线条,穿梭在泥土熬煮出的大色中。节令颠倒,大色相吞,人却安安稳稳地对泥土念叨,说多长些才好。

八月长起几亩惊人的麦子,金色庄严热肃,切碎了用天上的金炙烤,扬出几百扇金帘,勾天入地。先变成白面,慢慢地往喉咙里变成血去了。

月初买了一张美丽的蓝色床单,铺上立时从墙壁、窗帘到床单、鲨鱼、沙发再到小凳、书封,一应流淌着蓝色。譬如把故乡的一张夜铺在身下。夜上有晚星,所以睡着粗糙而凝定。每每一躺,像是把自己种回夜土里,只等明日抽枝说话。

摩挲两回床单,是与天与地说,我很好。自是有煎熬,自是沉沦反复,好的是生动新鲜,好的是洪水滔天,眨眨眼时,仍看的见我。

七月和朋友在香港闲走,为着去饮几杯,凌晨在狭长高耸的路上晃荡。踩过几道铁轨,她忽然说,一想人生还要再过三四个这样的二十多年,便觉人生真漫长。她摆摆手说,快些结束,来世可再不做人。我笑她道,哪里就一定还有三四个,也许只剩一两个,也许一个都没有,谁又能知道。那天在立桥底下看到几摊算命的,大红告示上写满可做的功德,可灭的灾祸。摆渡者言定祛灾必得如何如何,就像母亲帮我瞄准前世未了的冤孽,我必得被黄符纸来回清扫,加上人诵念我的生辰八字、年龄住址,想来鬼也是懂门牌号的。那天下了细银的雨,我们把折了一个多月的元宝、符样扔进泥炉里一齐烧了。泠泠的针雨,打了月季不过微动两下。五色粗纸,只烧得出死寂。烟青而发灰,就这样从朝天的大口里,迤逦着升了上去。

我们身后跟着人,一串葡萄似的过马路,两边信男信女坐在板凳上虔敬地上香。老人朝我们招手,示意尚有化境可以领受。那些低着头的,念人生愿景的,求子求财的,乌泱泱的像是彼岸河。又像是未褪去的夜晚。命运熟视无睹,我们也就过去。

索尔仁尼琴说,……我们的楚河不流入任何湖海大川。这条河在沙漠中结束生命!一条河,不汇入任何水域,把自己最好的水和最好的动力就那么一路分送给萍水相逢的朋友们——这岂不是我们囚犯生活的写照!我们注定什么也干不成,注定只能背着恶名从这个世界悄然消失,但我们所有最好的东西,犹如我们还没有干涸的一片水面,我们所留下的全部纪念就是通过见面、交谈、帮助这类方式互相捧给对方的一掬水。

那些一边切菜一边听虚无朗诵永恒的日子,那些端上饭菜端下杯盘间或里看小屏上空山楷的日子,为着一角五毛流泪咒骂的日子,道德盘根错节、秩序荡然无存的日子,和群星呼啸、无人抬头的日子,一并在我掌心。我略握一握,有声尖叫不止,便滴出蔚蓝的不知谁的几道泪来。

来日也许久不见,或揽水自照,或潜居虚井,

……在淡蓝色的珐琅上,白桦树枝向上升,悄悄伸入黄昏。握一握手,大家且不要将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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