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岛树书

赞美黑暗和未竟的造物。

放行万念俱灰之人



骑车平移在夕阳最后一瞥里,太阳塌缩出一条金色光带。光河抻在一个伟岸的高度,建筑之脊,天穹之腰,尺子一样严厉、高傲地丈量城市的黄昏。光渐而变软、烹熟,从金黄坠到赤色,轻朱,绛红,太阳在黑夜前最后一声渺远的呼吸,是掺了酒精的重橘。醺然中挂满明晃晃的哀伤,譬如转动酒杯,万物倾斜,顶层滑动的美艳波光。

中心街道栽了两排火焰树,树牌上写道:花朵自外围向中心逐渐开放;花萼佛焰苞状;花冠钟状,橙红色,有纵皱。阳光照射着亮闪闪的树干,这时节没有花朵,只有青碧的枝叶在直射光的缝隙中抖动。过午空气温热清澈,踩着鸟鸣和树顶跌落的芬芳,缓慢走进层叠掩映的绿中。我在北地漫长的严寒里常常思念的,就是这种漫无目的的温暖。它允许我走进明亮洁净的腹地,并不在意我,以及渴求它照拂的一切。在这里正直、善良枝繁叶茂,高贵、牺牲郁郁葱葱,草地上开满多情柔软的花枝。草地正中央放着一块巨大的正方体冰块,透明紧致,棱角锋利,每个切面精确反射一种太阳光线。它备受炙烤,永不融化。我时而觉得这酷似花园的空间是冷酷的城市构筑的,它退到所有人性之后,时而又觉得是宇宙放置的一小段激情。没有这个空间,火把就照不进我的眼睛。

深市的二月像北地多年前的秋天,被我摘下来装进行李,千里迢迢带到房间。折了几道褶子,粘着些蜻蜓、日光和公路的尸体,摊开时弹起灰扑扑的尘埃。季节放在杯子里打乱了再搅散,温度湿度阳光和风都变得暧昧而混沌。站在林荫道上,光斑描摹着树下长了红锈的空荡荡的椅子。道路笔直,沿南北望出去很远,柏油路面消失在两端闪烁的银色日光中。

我想起站在街道尽头的黛西,……有一会儿夕阳的最后一缕余辉落在她容光焕发的脸上……接着,余辉开始渐渐退去,每一道光线离她而去时都是依恋惆怅,难舍难分,好像孩子们黄昏时要离开充满欢乐的街道一样。

昨晚整理相册,把从前的照片翻出来再看,有张我和母亲视频通话时的截图。那是四年前的冬夜,我在学校图书馆二楼的角落,母亲戴一顶黑色字母帽子,臃肿的棉衣拉链卡在喉咙下,脖子上仓促地塞着一条脱了丝的丝巾。她匆匆从街道走进煤房,房间最角落里放着煤炉和一面墙的煤,墙上生着黄绿的斑,被雨水沤烂的墙皮大片鼓胀起来。卸煤工在墙角堆煤时,蹭掉了一大块摇摇欲坠的墙皮,露出里面粗糙不平的水泥。这面墙像刚生完妹妹的母亲,剪短的头发乌黑浓密,簇在一起像是滴血。她坐着,在阴暗潮湿的平房里掏出雪白的乳房给妹妹喂奶。

这已经是城市禁煤的第二年,为了省钱,父亲母亲还是用煤炉做菜。尽管煤炉效率低、污染大,甚至长久下来可能花费比天然气更昂贵的本钱,他们顽固地抵抗着时代。

母亲和我通话时,右手握成拳支撑下巴,隔着荧幕模糊的噪点,她脸上龟裂的纹路使她看起来像一张泛青的报纸。她左手戴着塑料手套支起手机靠在木桌的橱柜上,这之前她给我发消息,说和父亲吵架,这个月生活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打给我,她先给我发两百用着。母亲在她劳动的第四十年,能自由支配的钱只有两百,所以她迫切地需要我站起来回馈这个家庭。具体方式如她所说,即是我结婚,她来收彩礼。这也许是气话,也许是玩笑,但母亲在新年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她在我身上投入的用于教育、生长的金钱还没有收回,有人笑她养我是养亏了。养亏了是说比我小四岁的堂妹们,已经面临媒人提亲结婚,而做主的是她母亲。

我时常想起母亲不是没有爱的,没有爱支撑不了她多年里忍受如此多苦痛。但母亲没有习得的是如何爱,她固执、可憎、剧烈地付出着,把我先淹没在愧悔中。生活的具体非是勇气不可抵御,甚而是看到真理、放逐真理、杀死真理。真理是一个脆弱的婴儿。

父亲一周前出门工作了,妹妹读寄宿高中,家里又只剩下母亲。我意识到母亲面临着多么幽深的孤独,她的中年,卸去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后,只有一个租来的按摩床和一部手机。生活对她总是过满或过空。她坚信每天在理疗床上躺两小时能够治愈所有已经出现、尚未出现和可能出现在我们身上的疾病。滚轮沿着雪白粗厚的脊背上下滑动,床下床上的西西弗斯,床上床下的巨石。

这种孤独与我一人远在陌生城市是不同的。年轻、距离、城市能够释放无限的假象以抵御寂寞,而母亲在和她一样残破不堪的房子里,天穹扯开灰白巨幕,夜晚月亮血红如泪,廉价如生锈铁器的星群在万里之高吟唱。母亲和房间坐着,不断抖落灰尘掩埋对方。

生活以各种精妙的手法把亲人从她身边推走,就像渐次掰下一根杆上的玉米,如今只剩她在凋敝的田野里孤零零地等待丰收。她每日给亲人打一遍电话,以此喂养心里不断撕裂的缺口。外婆尚有几块田等她去耕种,一群鸡鸭要她喂养。母亲只剩下她被水泡皱的经书了。

这个她想每日通电话的亲人中有我,这是说我明白母亲想从我这里得到的甚至还有爱。但我不给她。我睁着眼睛,事情清楚明白,她要爱,而我胸口空空如也。也许还余下几缕残丝,我不愿给她。

我要她在我这里渴死,在我被她疾病遍布的洪灾淹死后的第十年。


塔可夫斯基在特区中借宗教开口道:……放行万念俱灰之人。

特区里贮存着人类最后的心脏,谁都不可涉足,而心脏是一小块水。雨像风铃、星星、银器滴进去,一切又归于平静。我们坐在废墟上,徒劳地向世界描摹、解释我们心里的哀愁与隐秘。


我面前金星、木星在一条笔直的线上,线条冷静、凌厉,串联着永恒。北地公路上有一个巨大诡异的坑,一直向外凹陷到山坡边,暮蓝的夜色里,银白巨石的裂口里发出阵阵呻吟。我曾住过的所有房顶都回到原点,在大片陈旧的新绿中,人群张着嘴巴来往,桌子密集,夏热阵阵,谁把一袋剩菜朝我扔过来,突然母亲叫醒我,该去给客人倒水了。


我起身去海风前看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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