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岛树书

赞美黑暗和未竟的造物。

处决苦难

我缓慢走进平寂的这些年,愈来愈感到寂静对痛苦的撕裂。我记得一个画面,小学时候我到同学家里找她一起去上课,她住在从前我住过的那间平房,但我没有同她讲过。

我进去的时候,房间里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里看到很多大片栖遑的空白。她母亲躺在房间深处的木条床上,阴影包裹住她蜷缩的脊背。她看起来比她女儿还瘦弱,骨架纤细,像一只镂空的蝉。我站在泠泠的窸窣声里,潮气从脚底向上攀爬,尘埃快速坠落,我被沉重的漆黑压得直不起腰。

她女儿终于收拾好,我们打开门准备走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叫声。是她,她翻过身,微微抬起脖子,一半的脸出现在铁灰的光里。她嘴唇干瘠、惨白,但她蠕动着褶皱,声音清亮,“xx,走的时候不要忘了帮妈妈买个大头彩啊。”

我站在原地,她的声音还呈一条弯曲的线浮在我们之间,但是寂静,寂静猛然向我袭来,光柱里的灰尘将我埋成骨骸。她停在割裂的阴影里,像一幅没有故事的油画,空洞地钉在墙壁上。那句超出了我想象和认知的要求,是一种银白色的,流动的汁液,它是这个女人被生活印上的胎记,灰扑扑地沿着下水道走,一切深渊都为她的无意识吞噬。

你知道吗,此刻你面前是一个女人,劳累、拮据、干涸,但她声音如同河水,如此清澈、冰凉,甚至让人忽略了水面上的伤口。甚至你不能想她的期愿注定落空,因为你看到了,她背后那根瘠黄的草杆割开她与人类的界限。她声音直挺挺刺穿时间的母腹,比之剧烈灾难更尖锐,直至今日我都在夜晚的外壳上发现她的头发。

我总会想这些折难,镜像一样复制到我眼前,又总是我难堪地看到没有颜色的血。我无法开口向谁讲述,因为所有这些痛苦的罅隙里都塞满了静寂,痛苦内部之间的自我平衡生长出寂静,成为哲理的皮肤,但是寂静,它处决苦难,于是我们在语言终焉之地彼此碰撞。

我恐惧寂静并非只因为它是永恒的女儿,还因为我在它的每一个面容里都看到我。那天我看着她,最终眼前出现的是从前我的母亲沉睡的躯体,她们一样疲惫,一样焦枯,无声息地躺着。时间层叠如同海水渐渐淹过我的头顶,我站在悲鸣的根系里,她们越过我指尖相触,然后越来越多手指加进来,女人的长发织成世纪的幕布,哀嚎声震裂穹顶,洪水倾泻,儿女流亡。

同人类一起行走至今的感情,仍旧烙着两败俱伤。人类垂手,隐痛,遗忘。

处决痛苦,然后成为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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