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岛树书

赞美黑暗和未竟的造物。

一些话

我小的时候,大概二年级开始,整日躲在红月亮高高的立柜后面偷偷拆书的封条,再跑到远远的角落趴在书架上看。因为偷偷做这些坏事做多了,就总结出一些小经验,比如你在一个图书区看另一个图书区的书,管理员就很少会发现你偷拆了书。但还是有许多次拆的时候被管理员看到,她抽走书时总是说,怎么现在的孩子这么调皮。我被发现了总是很抱歉,红着脸在她后面说对不起,然后去看那些没被封起来的书。

我记得三年级的时候红月亮的西侧内开了会员区,买了会员卡可以坐在里面的藤椅上看书,可以喝茶。我那时假装从门口路过,向里面偷看许多次,心里羡慕得无法,我总是跪在雪白的瓷砖上,久了膝盖会很难受。

那时候日子明明晃晃,四五点回了家,五分钟就可以窜到六楼的红月亮去。小时候我就站在杨红樱的专柜前,一本一本换着姿势读完了她的书,那时学校要求读的书,我都是这样在书店里站着两三天读完,再跑回家去写读后感。

我最开始来这里是因为离家很近,干净又冬暖夏凉,没事的时候就总是跑来。我记得我跪在柜子前读我人生中的第一本绘本时,在衣服上擦了许多次手,那些厚厚的油印纸张和精美的插图,我看着脏脏的手很是羞愧。

我已经忘记了第一次读的绘本具体是什么,只记得封面是一个高高的老爷爷,那天读完我小心地把书合上,看到印在右下角的价格,走回家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几十页画和一点点字就要那么多钱呢。

后来我开始读沈石溪,曹文轩,鸡皮疙瘩,郑渊洁,古埃及探秘,玛雅水晶头骨和各种奇奇怪怪的书,我永远记得那些游荡的震撼,惊讶,和长久的回想。

我人生中买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本书,是《绿山墙的安妮》,明黄色,浙江文艺出版社。那天我捏着钱,在一堆未拆封的书里看了许久,最终选了一本包装最好的。我坐在床上用剪刀小心地拆塑料薄膜,心里澎湃着欢喜。以前我写过,它是我读过最多次的书,不仅因为它是我的第一本书,还有安妮给我的无限抚慰。

后来我慢慢长大,有了越来越多的书,高中母亲周一给我一百做餐费,我总是周一就跑去买五十多的书,到了周末也烦恼自己没有留出钱买些想吃的零食。

我的全部压岁钱一向是全部交给家长,初中一次过年,我向母亲要了三百压岁钱,跑到书店买了两百多的书。整整两个大袋子,我提得很累,可也很是开心。

我很难描绘我对书的欲望,实则这些年,我买了许多旧书,也不一定看,但一定要买下来。高三一天我在红月亮,得知一些八九十年代的书,卖不出去就会返给厂家,我想问厂家的地址却也终而无果。

高中毕业的时候同学们都在做兼职体验生活,我偷偷打印了红月亮的应聘表,那时候我想,如果我可以在这里工作,当我看到谁买了我也喜欢的书时,我一定要告诉他,要送给他小礼品,要夸他。(笑

当然这一切没有做成,书店本就清闲,不招暑期工,我无可奈何,只好又多买了些书回去。

我高三那年,红月亮的会员区还在,红月亮的结构也还同多年前一样。大一寒假我回到家,一个人去小学和故居转悠,想去红月亮看看书,上了商厦六楼发现一大片广告纸挡在红月亮前,已经没有它了。我问路过的人,被告知它倒闭了。

倒闭。辗辗转转陪了我十几年的红月亮,就这样永远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那天我站在曾经的入口,低着头有些想哭,我知道这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书店,可我想起那个矮矮的我如何在这里度过童年,如何开心,如何沮丧,如何幻想。十年前我站在这里,它高大威严,干净明丽,是我无限敬仰的存在,十年后它的尸体摆在我的面前,我忽然觉得自己也无比苍老,我什么都没有留住,一切就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它的死寂,像我童年的死寂。从前我走过那一排排绘本,似乎还看得到那个脏脏瘦瘦的小姑娘,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偷偷拆书的封条。可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从未想过书店也会倒闭,这何等荒谬的事。

那天我伸手摸把它包围起来的广告纸,涩,硬,我收回手,悄悄合掌鞠了一个躬,低声说,谢谢你。

我走在那条熟悉的街道,从前我住的老旧的平房也换了院子,开了补习班,多了许多人。

我忽然想起高二的时候,我在红月亮,抬头时忽然看到一个小女孩,她拿着一本书靠着书架,突然伸手抹了抹眼泪。那个瞬间我感到自己被温暖的潮水覆盖,我看着她专注的模样想大声赞美这个世界。我想走过去和她交谈,想拥抱她。

但我最终没有那样做,我用铅笔在便签纸上写了一些话,我说我看到你为了书哭,我很喜欢你,很谢谢你,希望你未来一切顺利。我不敢亲自交给她,只好拽住一个管理员,告诉她把纸条交给她。那个管理员很奇怪地盯着我,她大约认为我是什么坏人,我着急万分却又无法开口,最终她将信将疑地走过去,看到那个女孩拿到纸条时我转身出了书店。

我不知道她看到我的话有什么感觉,约略会觉得我是个神经病。她看起来像是八九岁,正是我当年的年纪,我不知道她到底是如何的人,甚至不知道当时使她哭泣的是哪本书,可我那样希望她安平顺意。

今天回想起来这些事,才发现什么是一生的烙印。我在某个方面记忆力相当好,尤其是对曾经住过的房子,我的小学,我儿时的玩伴,每一个细节,都还坚实地附着在上面。可我又觉得这些感觉那样模糊,遥远,似乎我们连道别都没有,它们就这样走掉了。

我家里还留着我小学的全部课本,有时我翻开它们,看着那些丑丑的字迹,忽然就感到时间的风呼啸着从我肩上跨过,坚硬的流逝感,一去不回头。

朱自清的《匆匆》写得多好啊。

我有时候在想,我以前为什么不写日记呢。
因为如今的我千疮百孔,如此渴望一个墓碑。

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这一生孤绝,才是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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