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岛树书

赞美黑暗和未竟的造物。

成全

小的时候我想学古琴钢琴跳舞游泳,因为它们离我的生活太远了,就像存在于一个美丽标本里的洁净、一丝不苟的生活。

我从外婆家到J市的时候,住在一排楼房对面的平房区,中间只隔着不到五米的街道。我和一群小孩子整日趴在光秃的水泥地和泥泞的土地上,脏得没有样子,每天有几角的零花钱。有一天我和两个没见过的女孩子玩,不小心擦伤了胳膊,只是一小片,渗了一点血丝。我看了两秒毫无感觉,准备继续同她们说话的时候,其中一个女孩子叫起来,她急忙拉我去她家,在最后一排楼房的三楼。我有点反应不过来,被她拉到她家客厅,她对她母亲说我需要消毒。我当时窘迫非常,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我没事,但她把我拉进她卧室,她说,擦伤了怎么能不消毒?你以前都不消毒吗?我诚实地诧异地摇头,然后她惊异地出去找她母亲。

那天我站在她房间,无限希望自己的衣服没那么脏,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女孩子单独的卧室。她有一张粉色的床,书桌,还有一架琴。琴,那时我只知道是琴,琴弦上还有小小的布花,我愣在原地,被这意料之外突如其来的美丽惊呆了。

我没想过还有这样,这样的房间,这样柔软、可爱、像女孩子。我想摸摸那架琴,像小偷一样鬼祟地悄悄向它移动,我已经伸出手了,这时她进来,拉过我的手臂让她母亲给我涂药。我一瞬间感到无比羞愧,害怕她发现我的动作,我知道自己像一个可耻的贼。但我只感到凉凉的药水,和她母亲要我小心的嘱咐。

涂好药后她急着拉我出去玩,我往后回头看她的房间,终于艰难开口不自然地问她房间里是什么琴。她随口回答,就是琴呗,我妈让我练,我不想练。我点点头,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的记忆伪造了这个片段,因为它就像很久的过去一片雾气下唯一清晰的事物,它是一架琴的形状和冰凉的药水气味。

时至今日想起那架琴我还觉得难过,后来我见过许多比它美丽的琴,但再也没有哪一架使我如此难过。

我升五年级的时候,母亲认识一对医生夫妻,一天她有事不在家,让我到他们家吃饭。那是我第一次到他们家去,他们有一个女儿,上初中。那时我站在她家门口,被满室洋洋洒洒、辉煌无比的光亮摄在原地,我缩着身体只感到极度羞愧。她女儿的卧室里有半面落地窗,我远远地站在门口,看那个女孩子斜躺在她粉蓝色的床铺。她有一把吉他靠在墙角,一个乱糟糟的书桌,剩下的是铺天盖地的阳光。她家里全部铺了瓷砖,我走路小心翼翼害怕滑倒。

然后我们坐在客厅吃饭,她夹给我一块方形的红白色豆腐,她说你吃,豆腐乳,很好吃。我点点头,一口吃进去条件反射的要吐出来。她似乎也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怎么能这样吃呢,都是要小口小口吃的,你没吃过吗,你再吃?我困窘地笑着,含着一团奇怪的乳状物,摇摇头。我再也没有吃过。

那天他女儿和我分享他们的家庭相册,里面有她每个生日,他们全家在家里唱歌跳舞,有他们送她的生日礼物,有她一直干净、明亮的卧室。我想起过去我晦暗的几个生辰,从来没有蜡烛和礼物。

我坐在她光滑的家里,灯光轻柔、高傲地打在我脏脏的脊背,我不敢靠在沙发上。然后我找借口逃了出去,我去找我的伙伴,我说,我们去捉蚂蚱。

再长大一些,我也开始拥有那些曾经使我痛苦的事物。可我终于发现,缺失刻在我的眼睛深处,我的痛苦永远都活在它们身上。

我缓慢成熟的这些年,接触到许许多多美丽的人,她们在绘画音乐舞蹈电影文学等等的创作中迸射出耀眼的光,无疑是令我痛苦流泪又欢愉祷祝的美丽造物。我关注她们,在她们向这个世界投射的光影中寻找自己的影子,我站在她们万千俘虏中,甘愿成为一个模糊的求爱者。

我对友人说,你一定记得是我先接近你,因为那时我觉得你不一样,你身上有我寻找的影子,所以我接近你。我告诉自己,如果可以和你成为朋友,是我的运气,如果不可以,至少是我对自己的成全。

我说,我清楚地知道,我很有可能这辈子都做不出什么事情来,我不会画画唱歌跳舞,不会写故事,我甚至不能做好一个平淡的人。可我仍然赞美月亮,我仍然要为你们沉醉。

就像我想到那架琴时永远感到痛苦,再也没有吃过腐乳,我接近友人,接近你们,都是对我自己最大的成全。

我知道我有如此成全自己的权利,因为我能够发现那些美丽的光点,在我蹒跚着走向她们时,我确信我不再亏欠我的任何枝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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