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岛树书

赞美黑暗和未竟的造物。


  

朋友发给我一张照片,是高中毕业那天坐在操场上开会,她在我后面偷偷拍的。直到现在我的照片都很少,小时候没有概念,慢慢长大后,羞于面容的平庸,也并不爱让人拍照。这张照片里我穿着蓝白夏季校服,向右侧身,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即使只是这四分之一的侧脸,马尾乌黑如煤,半闭的右眼,和背景里逐渐缩小的蓝白服饰,经年后早已忘记我曾这样坐在操场上,我也清晰地感到彼时我的不快乐。

我看到五年前的方形玻璃眼镜,刘海,夹在右耳后的碎发,和校服里隐约可见的文胸。那时母亲给我买海绵运动内衣,每次从震天响的洗衣机里拿出来,都要从胸衣右上角的小孔里把扭在一起的海绵摊开。每次晾衣服,手里摸过家庭所有衣物,脱水之后衣服绞缠在一起,把它们解开、放平,像抚摸一段垂死的日子。母亲的胸衣许多年没有换过了。她在地摊上买,二十八两件,肉色蕾丝背扣被洗得像豁开的大口,松紧带拉长到透明,掉了两个铁扣。衣服套上衣架的过程,手中粗涩,听到震耳欲聋的碎裂声。衣服变形,干硬,仿佛生命随着弹性一同逝去了。母亲把胸衣穿上时,双手背到后面扣上扣子,背上紫红圆痕交错。一年前我第一次去拔罐,背上灼烧收紧、叮咣作响,最让我难以忍受的却是所有罐子停在背上,压得人像顶着一座小山喘不过气。我记忆里母亲很享受这件事,她双手耷拉,譬如一堵白墙趴着。夏天遮不住她的白,也遮不住白上层叠的淤痕,我也习惯了斑驳的母亲。如果母亲的雪白过渡到我身上,就像一场雪化开,那么这一定是场漫长、严酷的雪,覆盖在漆黑的时间上。

当我惊觉母亲和父亲在分床睡时,仔细回想已经将近七年。我们的房间或者没有卧室,或者卧室太小,在某个我没有注意的日子,她睡在了客厅的床上。像一条老去的猎犬,在一楼潮湿的黑暗里责问你为什么发出声响,为什么离她而去。这时她两条腿上压着沙袋,把沙炒热,最热的时候日日敷着。我记得毕业这天,拍了毕业照径直回家。她还是躺在漆黑中,听到开门和脚步声,翻身叹了一口气。叹气是我们独特的交流符号,也是不言自明的谴责、怨怼、咒骂。活在这种空气里久了,觉得快乐就是罪恶。母亲不允许我们感到幸福。她或许早已不相信命运中存在真正的幸福,至少不会降临在我们的房间,所以恐惧快乐将我们送入更深的地狱。譬如她咒骂一切养宠物的人,以为人对一个畜生比对自己父母更好,预示着天下大乱。其实是她看到宠物穿着衣服鞋子坐在车里,那瞬间她感到自己活得远不如这个她所鄙夷的畜生,想起生活中那些纷纷的羞辱妥协。

四年前城市创卫,不能再用煤炭,查得最严的时候,每晚我都站在路口观察有没有警车。有个傍晚父亲站在街口看了看,突然跑回来向我们招手,我立刻锁上有煤的房间,母亲和妹妹飞快地关灯、拉下卷闸门。我站在漆黑的巷子里心跳如鼓,等待警车开过去。母亲说,妈的,好像做贼一样。是啊,母亲,好像我们活着是偷走了谁的宝物。后来又是卫生检查,两个检察员拿着本子挤在闭塞的房间里,他们说如果后天检查还是不过关,就必须关门。于是那两天里翻天覆地地擦洗,甚至是掉了皮的卷闸门。过午没有人言语,我们知道明天这个时间,会决定我们以后还有没有饭吃。

那其实是两个非常平庸的职员,本分地执行自己的工作,还有一些对我们的宽容。这个过程里好像没有任何人可以被责备,那么生活到底他妈的为什么会这样?有天晚上一个年轻男人来吃饭,喝了两口水,突然泄愤似的喊了一句,如果以后我能中五百万,我一定买两只烧鸡,吃一只扔一只!他妈的,就要这样。

那一刻我不知道生活还会怎样展现它的滑稽。我们的常客是什么人呢?年近七十,老得像一团黑雾的清洁工,只有一个智力障碍的儿子。满身水泥的建筑工,肥肠满脑的街道办工作人员,无所事事的街头混混,骑自行车带孩子的年轻母亲。有一天一个建筑工人要求我帮他把鸡蛋剥开,我想怎么有人会提这么无礼的要求。后来母亲说,那是因为他手上有灰尘和水泥,害怕把鸡蛋剥脏了。我们的街道住着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干瘦黎黑的母亲,像一根在地里被吸干汁水,长坏了的甘蔗。带着四岁女儿独居,突然昏倒在家里的女人,在夜总会上班的美丽白皙的年轻女性,因为生育瘸了右腿的女人,拉煤养情人的工人,卖鸡蛋的疯道士。还有一个远近闻名的神经病。

嘈杂的过午,我在搬桌椅的间隙见到了这个神经病。他穿白色吊带衫和淡绿色短裤,头发斜分,飘然从我面前走过。他至少有三十五岁了。走远了,我才发觉他脚下是双厚底高跟鞋,两条腿惨白得泛着青筋。他沉浸在这衣服的淡然里,云纱一样轻薄的衣饰,让人恍惚失去重量。他的四肢并不美观,蜷曲的毛发,疲软的肌肉,皮肤泛着焦灼而虚弱的油光,都泄露出他目不转睛昂首慢步掩盖下的慌乱。他的青绿色短裤几乎什么都遮不住,风打过去,他黑瘦的胸膛贴在雪白的纱里毕露无疑。他脚下是一座桥。母亲从我身边走过,扭头看了他一眼,冷笑着说,神经病。我看着阳光里的母亲,四点过十分,她右手拎着粘满玉米粒的勺子,穿着红白绣花的套式夏衣。我要帮她看着不锈钢锅,站在煤炉边搅动芬芳的玉米,然后把锅抬出去。她恨我没有更多力气,毕竟只有抬起压在我们柔软心脏上的锈铁,生活才可能继续。赎不知是谁的罪,还永无尽头的债。在生活的默许中,他变成女人,而她变成男人。

在秩序崩坏的地方,个人的道德纷繁错杂,以此度过仇恨他人、被他人仇恨的日子。这些细微、具体的道德构成了幽深的钢筋水泥森林,谁也不要妄想从中全身而退。

  

  

这天我梦到怪异、硕大的向日葵。山路两边长着白发似的蓬草,在细密的茎杆上向下垂着。抬头一看,草丛后独一株向日葵宛如硕大无比的钟表盘,矗立在半山腰的斜坡上。我心里立刻被震起涟漪,仿佛它的钟声从心脏传出,复又敲击我的心脏,泛出几乎将我破开震碎的声波。它转着沉甸甸的脑袋巡视着,金盘就要转向我时,我心跳如巨鼓,感到从它的金色眼球中要射出严厉的目光审判我。回头看到对面的山顶伸着一线麦子,色如黄金,浓光潋滟,像灯一样烁烁闪光。金芒逼人,只是看着就像被小针轻轻扎着眼球,麦穗稍弯,在空气中画出低驯的半圆。如此肥壮丰溢的麦穗,几乎要从麦尖向下滴出黄金。过度成熟却不被采食,成熟就变成讥讽,粮食内部沉淀成黄金,从生的顶端凝结成死。他已经长到高于人类手臂伸过头顶的高度,人若割断他,根茎处喷流的血会把村子淹没,人若食用他,他会撑开每个人的肚皮,重新生长起来。所以他移居山顶,变成山狂野的眉毛,压得山气喘吁吁,双眼无神,日益矮沉。它若搔过无云的苍穹,一定割破湛蓝,使它疼痛哀嚎,狂落血雨。

  

  

我站在两块尖啸的金色中间,好像劫后余生,又好像大梦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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