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岛树书

赞美黑暗和未竟的造物。

八月里,每个傍晚从地铁站出来,都在右拐第二个路口买西瓜。卖西瓜的女人有一双多疑的眼睛,抿着嘴唇,干瘦紧绷,弯腰往塑料盒里切西瓜。第三天我见到她两个孩子,坐在路口的水泥圆柱上,一个圆头黝黑的姐姐,一个干瘪痴愣的妹妹。她喊道,为什么不看着她!走开!于是姐姐站起来把正往三轮车下钻的妹妹拉出来。有一次我去的时候她不在,旁边的摊贩说稍等,她马上回来,然后朝马路对面喊,指了指西瓜堆旁的我,快回来!她穿过斑马线跑回来,嘴角耷拉着尴尬的弧度,这表情在旁边摊贩亲热地笑着说,你再不回来顾客就要走了的时候变得更无所适从,双眼乱转。她那薄薄的皮肤大约经不起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就像她被西瓜围得密不透风的生活担不起一份路边的情谊。

深市西瓜实在是很贵。早年里傍晚人少,母亲看着摊,父亲带我到另一个昏黄的路口买西瓜。北地种西瓜的农民多,到了七八月间,每条街都有三四辆大卡车,车上睡着戴破草帽,上身漆黑的农民。最便宜时只要两毛钱一斤,十块钱够买一编织袋黑纹西瓜。父亲扛着西瓜回去时,我走在后面,踩着翘起的井盖,听他围裙上两个布兜里叮叮咣咣的硬币声。母亲父亲的围裙是牛仔布料,被油浸得非常硬,以至不论怎么洗,都洗不去油的粘腻。那里面每张钱,每个硬币,被手沾过,都浸满了一样的油。硬币在路灯下银光闪闪,母亲坐着把钱掏出来,一张一张按大小展开、叠起。其中两个一角硬币,是我明天的零花钱。有时候最后的数钱工作由我进行,靠着九点半蚊子纷飞的梧桐树干。纸被油泡得久了,被折痕弄得衰弱不堪,气味很像潮湿的外婆,摸起来也有种老去的树叶的纹理感。一百,两百。我后来明白了为什么钱在我们手里永远是湿的,除了抹不尽的油,还有汗、泪、口水,和希望。希望是湿漉漉的。

她的神情就像这些年的母亲。喊女儿的声音,看顾客的神情,回答旁边摊贩问题的语气,那种对外界神经质的怀疑,尴尬,甚至是紧绷的身体,统统叠合在一起。不同的是母亲很白,站在树下,又是一棵雪白的树。这怀疑是一层她自己的玻璃,即便大家多年里站在同一个街口摆摊,即便大家住在一个院子的平房,她时刻警惕地观察着。我知道母亲惧怕什么,她怕超出范围的责任,尤其怕这微不足道的感情和钱扯在一起。从母亲的位置望过去,依次排开卖内裤的,卖烧饼的,绿色报亭,卖早餐的,文具店,卖蔬菜的。也许是母亲留着那颗本能上艺校的心,她尚年轻漂亮的时候,站在人群里幻想未来,以为自己终有一日会离开三轮车、油桶,和路口。幻想如此具体,致使她只能怀疑世界。母亲,好像在我心里装了一个嘴巴,无时无刻不向我诉说。有时它终于淹过我的声音,让我张开嘴说你的痛苦。那时我变成一个空荡荡的喇叭。把我塞到哪里,哪里都回荡着你震耳欲聋的疲惫。

我只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压在最下面,说,请原谅我。

只是到底谁能原谅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愿意被原谅。但也许本不存在绝对的忏悔,此间的是非对错,从来不能分明。这些像十年前我在深秋梧桐树下自言自语,把落叶绑在一起做跳绳一样散布在街头的小孩子,以后会回忆起怎样的童年呢。望过凌乱窄小的房间,回忆里永远站着一个易怒脆弱的母亲。

  

二月从西县开出的火车上,过道里挤满各色塑料桶。桶里塞着脸盆,拖鞋,装满塑料瓶的鸡蛋。桶的主人是县城里新长起来的一茬青硬的骨头,脸上蔓延着据说是长了寄生虫的白斑,和中止在初中的青春。迎接他们的是流水线上单一的动作,几年后村子里住不了几天的新房,一同打工的爱人,和长着虱子,瘦小拘谨的孩子。生活叠在这些微弱的村子上,压着最老和最小的骨头,压着新生和死亡,春天和冬天。有时候外婆说起她在田里背语录挣工分,吃大锅饭的日子,比之现在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门前五十年前他们耕种的地,如今还在生根抽穗。踏着田埂,五十年的暮蓝天空一瞬之间就可以看完。就是这个新年里,终于说服外公去村里唯一的也已经许久不开的小卖部旁做了核酸检测。即便他在多年前身份证丢了之后再也没有补办,形同消失在这个铁灰色的系统中后,他还是要张开嘴巴,让棉签去找散布在任何可能的庄稼上的病毒。合上嘴巴,他背着手,又往河对岸的地里去了。

除夕晚上,大家围坐在漆黑的烤火房里喝茶。外公用一个暗青色大理石杯子,我想帮他把白糖搅开,才发现糖块像山坡板结在杯底和杯壁,在水里纹丝不动。他听我用勺子咣咣凿糖,笑着喊我的小名。那是刚出生时他给我取的名字,后来不知怎么登户口时换了另一个。这名字里有初生太阳的意思,村子里的人见了我,还是喊这个旧名字,好像过了这道线,就又穿上了过去的衣服。

他用粗短的手指敲敲茶杯问,你知道我为什么用这个茶杯喝茶。以前是个糖罐儿,拿他喝茶,一次化一点儿,回回不用加糖就是甜的。在水汽中我往杯底看去,里面伫立着绵延的雪山,晶莹雪白,坚不可摧。我夸他这个法子好,这样化来,不知何年何月才化尽,在那之前,拿起杯子永远是甜的。新年在村子里渐渐也变得老了,年迈寂静,吃一顿稍微丰盛的饭,喝过一顿茶,拍拍肩膀,就佝偻着身子走远了。四十年前坐在房子里的三个孩子,在火炉的红光里等待新雪来临,这个夜晚过去,明早在熠熠银光里穿新衣服。

  

从山脚住到海边,缓缓发现我喜欢绝对的高迈和平旷。把每个黄昏的海岸捆成一束花发给外婆闻,我说外婆,这就是海。站在海边时,波浪折叠又折叠,风细细描我的轮廓,想从混沌中描出一粒米。但它终于掠过,譬如掠过一只翅膀平庸的海鸟。深市十五倍于北地价格的西瓜,并不使我更清晰。看着海岸上方好似从天际伸出的公路,上面飘着一束躺倒的稻穗般的云朵,倏尔感到深市也离我很远。尽管如此,每个独自在海岸骑车,抽烟, 盯着空无发愣的傍晚,每个风打通我的瞬间,我都喜欢自己。我喜欢我愿意让自己快乐。喜欢我有缺口的良心,真意。从前听欧师讲红楼梦,常讲到一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地狱。如此地狱交错,互相致意,我只能让自己走过去的路经过尽量多的风景。

这些年里的所有文章,回望的眼神像一场大雪。字排成长长的队伍,给我送葬。雨果写,在整个世界都遁隐中,确认一个人的忠诚。字和我互相凝视,我确认它诚实,它确认我平稳。

  

我爱喝的酸奶是小玻璃瓶装,喝完洗干净,和花瓶、水杯并排放在冰箱上。花败了之后,把水倒掉,花剪了根插进旁边的水杯。等他们沥干做花的记忆,变成腐无可腐的花干。现在花瓶里没有水了,从桌子望过去,交错着六个透明的玻璃。还有我买的两只高脚玻璃杯,一个空咖啡罐,一个剩四分之一咖啡的玻璃罐。一个印着零的水杯,一个六棱形水杯,和一个绿色树叶花纹水杯。我分别用它们喝咖啡、蜂蜜水和水。这些层层叠叠的玻璃山丘,泛着视觉上的清澈和雨声。只要一个趔趄,这些都会荡然无存。命运比我想得更纤薄,受不住任何一环的破碎。

经年的雨水之后,上校的旧伞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现在只能用它来数天上有多少星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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