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岛树书

赞美黑暗和未竟的造物。

丢失

我回想我的十余年人生,似乎从未得到过宠物,和宠物一类的事物。我没有养过猫狗兔鸟,床上没有放过满是柔软绒毛的抱枕,我的童年在外婆家,也是以山野为玩具。

小时候我对那些家里养宠物的同学很是羡慕,因为放学的时候他们身后会跟着欢快的狗,或者偶尔把圆圆的兔子带进教室。我其实对于宠物具体是什么没什么想法,我只是觉得这种关系状态,这种可以使一个动物熟识自己的经历非常奇妙。因为我家似乎从来没有一块空余的地方可以容纳一只无用的动物。

母亲说,人都养不活养什么猫狗。只是后来我日渐明白,实则经济条件并非决定因素,是我母亲,她的生命里不会出现这种象征优裕的附庸。

就像她只有一根坚硬纤细的骨,从头至尾地贯穿支撑生命,除了生活,绝无枝叶。

她是那个年代里直挺挺的贫苦树木,根茎都还扎根在历史的苦涩里,她的枝干就那样粗暴、不容置疑的拒绝这些年里飞速生长的欢愉,她出现在我面前,罔顾所有稀薄的理论,用她最直接的方式拉扯我的生命。她千疮百孔的枝干是她的武器,而我是这件武器永远的牺牲品。

但我又确实被她注入一股遥远的力量,来自她那些艰涩的过去,她向我移植火山,在我尚未认识伤口之前。

小学大概四年级的时候,我去公园的浅湖里捉鱼,捉到三条,红色、灰色和透明。我把它们放在母亲不用的一只小塑料桶里,每隔一日给它们换水。每天吃饭的时候我都蹲在桶边,我吃面条,丢一根进去,看它们一口一口同我一起吃。它们太安静了,又太小了,那条透明的鱼,不仔细看都会看不到。它们就这样待在我母亲丢弃的塑料桶里,被我摆在床脚,偶尔我把它们提出去晒太阳。

我很爱它们,至少部分是这样,因为那时我的生命是爱的荒芜之地,我干瘦得像一根枯死的藤。

我同它们在一起约略两年半,两年里,它们没有长大,没有生病,可以说没有任何变化。我也从来都不知道它们是什么鱼。桶的内壁已经变得很滑,像鱼的皮肤。它已经接受了作为它们居所的事实,尽管它和它们一样沉默。

我不觉得自己养了宠物,因为它们实在太宁静,又不需要金钱,仿佛并不存在。我看着泠泠的水光,像一池美丽的玻璃,它们在里面游动,只是游动,从未与我视线相交。我无法与它们交流,但我仍然爱它们,因为我需要爱的符号。

后来第三年里有一天,我们搬家,我把它们放在小区的花园里晒太阳。我们东搬西搬,人走楼空,谁都没有想起它们。两周后我路过小区,在正午窒息的太阳下看到了母亲的塑料桶。它无措地立在原地,我走过去,它的底部黏着三团黑色的废墟。

起初我感到疑惑,我用手拨下来一点,想到底是什么粘在这里。然后我的手指僵在原地,是它们,是我的鱼。

那时是夏天,水一定是缓慢地消失了。没有人注意到它们,于是它们在越来越薄的水里,成为三个模糊的附着物。那天我蹲在通边,像往常任何一个观看它们无声游动的正午,我的视线里只有三团漆黑,三个不完整的尸体。我知道它们会怨恨我,我感到一阵钻心的恐惧,我后悔,寒冷,打颤,我知道我要为它们的生命付出代价。

我在一个恶毒的正午丢失了我的鱼,那时我并不知道,是我从来没有为它们在我心里开出一片池塘。我将在我日后的泥泞里明白,我缺少爱的力量,我将永远不能为爱在我的花园堆砌山坡。

那只塑料桶最后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忘记了自己有没有把它再次带回家。

我只记得我们的新家,又一个冰冷、谄媚、焦躁的水泥巢穴,没有任何人,再提到我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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